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卅壹

關燈
卅壹

那一年,夏日終了。

在一個炎熱被雨水反覆沖刷消弭的下午,阮靜筠的刻意接近,處處誘引,耐心煽惑,甚至連最後的那點子猶豫兩難都已經被梁孟徽完全看穿。於是,那個罕見的眼尾總是含著春風的梁二少徹底消失,他連怒火裏都淬著寒冰,冷著聲音質問她:

“阮靜筠,你將與我相處的每一件事都只看成交易,是嗎?連我抱你,吻你,甚至……我實在想不通,你到底把我當成什麽,又把自己當成什麽。難不成是嫖……”

話到這裏,他終還是忍住了。此後,即便是最憤怒的那一刻,梁孟徽也並沒有將那兩個讓彼此難堪的詞說出口。

後來,也許是他實在不願讓自己看上去像個被耍弄的跳梁小醜,梁孟徽在阮靜筠的沈默裏慢慢冷靜了下來。再次出聲時,他便又是一貫直來直去的冷淡語氣了。

“好,我同意。”

阮靜筠發懵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他是在說同意與她「交易」。幾次想要張口,卻只覺如鯁在喉,嗓間的疼痛真實到她竟一句話都吐不出來。

好在梁孟徽已經為兩人這段時間的相處做好了「定論」,也沒想再聽她狡辯什麽,只是繼續說完自己要講的話:

“八月二十二日晚九點,拱辰碼頭,我會讓你如願離開臨城。但機會僅有這一次,盼七小姐能夠信守承諾,準時到達。”

既然是「交易」,他已經開出條件,她便要拿出等價的東西來換。果然,她聽見他又說:

“作為交易的條件,我要你……”

這裏,似乎曾有過一個微小的停頓,但也許沒有,阮靜筠未能確定,就已聽梁孟徽繼續道:“……完完全全的屬於我。”

「我要你」與「我要你完完全全的屬於我」之間的差別,阮靜筠以為自己大致是分得清楚的。

見她嘴唇開合一下,深覺自己若是再聽到半句不想聽的話,便會徹底發瘋的梁孟徽立刻補充道:

“你心裏喜歡誰,我管不了。但你的人,從頭到腳,裏裏外外,必須全部是我的。”

空氣裏全部都是風雨的味道,雨水沿著屋檐連續不斷地打落到地面上,被最後的暑熱炙烤成氤氳的水霧。偶爾有一兩縷破碎的光穿過樹葉的間隙沿著墻角跳躍到它們的懷抱,便會呈現出轉瞬即逝的晶瑩與燦爛。

見阮靜筠長久的垂眸,唯盯著墻角的方向默然不應,梁孟徽只覺每一秒都格外難捱,掌心握緊又松開,他猛然靠近了一步,將手按在阮靜筠的後腰上,用很大的力氣把人緊緊壓進懷中,帶著發狠的餘味。

可,阮靜筠聽到的他在她耳旁說話的聲音,卻是喃喃的低語。

“只要你來……”

梁孟徽偏頭,尋到她耳後藏著的那枚小痣,輕輕地貼住,含著不舍卻又迅速退開。他沈聲道:

“阿筠,你想要從我這裏得到的一切,我都可以給你。”

這樣像是「誓言」一樣的話,實在不適合梁二少冷冽的音質,更何況此刻他明顯在壓抑著怒火。可當它順著暖暖的氣流從耳眼流進心臟時,一路掃過之處皆起了微妙的癢。

但最後真的沈進了心底的,卻不是這些。反是話音落時,留在尾巴裏的那點梁二少未能完全克制住的若有似無的顫意。阮靜筠記得,自己就是因為這個才終於做好了決定,強忍著嗓間含著的劇痛,回答他:

“好。”

可惜那會兒,梁孟徽已經毫無留戀地調頭走遠,僅留下了一個辨不出情緒的背影給她。更叵測的是,這句他沒聽到的回應,已是那一年盛夏的尾端,她與他說得最後一個字了。

因為阮靜筠沒能如約去登上那艘離開臨城的船,而梁孟徽卻格外遵守承諾,既沒給背信的她第二次機會,也再沒有回頭去找她。

她與他之間的七年別離,於阮靜筠而言,簡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先是劈裏啪啦震起一串彈跳與亂響,而後便再也無法湊全,也無意去尋找了。所以,當她再從梁孟徽的口中聽到這句「作為交易」時,竟只覺恍如隔世。

那種因為對自己記憶的不確定而掀起了茫然不安再次兜頭潑下,不想讓對面的人看出異常,阮靜筠下意識拿起那個她誓言絕不喝一口的熱牛奶,抿了一、二、三次後,方才冷靜地端起迷惑,向梁孟徽發問:

“「交易」……什麽?”

“明日華懋飯店有場舞會,我要你作為我的女伴,與我一起出席。”

梁孟徽道。

「一樁殺人案的湮沒,旁人用命來抵都有可能被斥『賠不起』,可在梁二少的口中,竟輕描淡寫到只值得用一場舞會來交換。這便是如今的世道嗎?」

阮靜筠唇角不由壓出了一抹哂笑,可轉念又想,自己好似也沒資格嘲笑他,便收斂起表情,回答說:

“條件看似確實很好,可惜我現下實在沒有什麽需要你來幫忙的事情。”

“是嗎?”

梁孟徽顯然不信。

“梁二少是不是對我有什麽誤會,我哪裏敢做殺人的事情。只是不知為何,巡捕房的林探長一直緊盯著我不放。”

說這話時,她已經完全恢覆了鎮定。垂手將牛奶杯放回桌面,阮靜筠刻意直視著梁孟徽雙眼,十分真誠地為自己辯白道:

“你應當是知曉的,這對於一個淑女來說,實在算不上什麽好事。我本就不想讓更多人知曉,之所以願意出錢打發那赤佬,也不過是擔憂再添更多麻煩而已。”

“怕麻煩,所以選擇用「錢」去打發一個貪得無厭的混混。阿筠,這麽多年不見,你的腦子竟然靈光到這種地步了,實在可喜可賀。”

言罷,梁孟徽不再耐煩與她在口頭拉扯,直接從兜中掏出一個墨綠色的首飾盒,掀開後壓到桌上,微微傾身推到了阮靜筠的手邊。

兩顆前朝宮中流出的古董珍珠在黑色絲絨墊的襯托下,顯得愈發熠熠奪目。而它們,分明就是幾個小時前,她剛剛扔給阿青作為「封口費」的那t對耳飾。

阮靜筠的臉色登時大變,搭在桌上的手指也情不自禁的蜷在了一起。她的聲音發急發寒,如同裹著一小塊堅冰一般,又快又狠地砸到對面人的臉上:

“你是怎麽拿回來的?”

梁孟徽冷然諷道:

“不是你自己說的「怕麻煩」,我幫你徹底處理好,豈不是更合你的心意?怎麽還擔心起來了。”

“梁、孟、徽!”

這三個字,一字一頓,她幾乎是咬牙切齒斥出來的。可梁孟徽在聽見後,竟略帶愜意地朝著椅背靠了靠,說:

“七小姐總算記起來我叫什麽名字了。”

雖仍不是他滿意的,可總比「梁先生」、「梁二少」那些的,好上許多了。

在無聲的對視中兩人僵持片刻,仍是阮靜筠率先調開視線,偏頭朝著窗外的方向深深吸了口氣,又緩緩地吐出,直到感覺自己足夠冷靜了,方才問說:

“你把他怎麽樣了?”

“你希望我將他怎麽樣?”

梁孟徽不答反問,卻見阮靜筠幾次啟唇,後又將話吞回去,眉宇間亦因一時思考不出結果來而起了微小而緊張的褶皺。隔了這麽多年,他終究還是會為她心軟,更何況她在打什麽主意,他大致已經明了,便松口暗示道:

“……都可以。”

原本僵住的睫毛於柔和的燈光忽而飛速抖動了幾下,阮靜筠總算聽懂了梁孟徽的意思,他似乎還並沒有將阿青拿住。可仍舊是不確信的,她怕自己體會錯,於是指著珍珠耳釘試探著問:

“這……其實並不是從那人手裏「奪」回來的,對嗎?”

“典當行買的。”

梁孟徽如實回答。

得知東西到手都沒來得及焐熱,陳青便立刻當掉了,他在來電影院的路上便特地繞了段路。拿出來本意就是為了物歸原主,可阮靜筠卻至今還沒有碰過一下。

視線掃向她此刻空蕩蕩的耳珠,梁孟徽道:

“戴給我看。”

這是要將耳飾還給她的意思。

阮靜筠早已習慣了梁二少那些奇怪又嘴硬的「拐彎抹角」,知曉他沒「恐嚇」過陳青,當即放下心來。

這對耳飾她確實很喜歡,已經戴了許多年,彼時給出去的時候其實是可惜的,如今能從梁孟徽手中拿回來,自然也沒有推辭的必要。但阮靜筠也絲毫沒有聽從他的話,要立刻戴上的意思,拿到手中後,她合上蓋子,徑直丟在了手包裏,而後同他講:

“你現在住在哪裏?我明日讓人上門把錢還給你。”

梁孟徽沒理會她話中的疏離,只說:

“再贈你一身配它的禮服。”

一個微妙的停頓,他又講:

“……和一個很是可靠的司機。”

大約梁孟徽也覺得這半句與他性格不符的說話方式十分尷尬,所以沒有給她足夠反應的時間,他立刻又接口:

“明晚六點,我到杜美路接你同去華懋飯店。”

這次倒是直白了許多。

“我不需要「司機」,也完全沒有任何心思去參加什麽宴會。”

阮靜筠半點沒體會到他故意放軟的語氣以及藏在背後的曲折心思,直接開口拒絕道:

“最重要的是,我根本沒有殺過人,所以並沒什麽好與你交易的。這話,今日我已經不耐煩再重覆第三遍了。”

「看來,她此刻是打定主意嘴硬到底了。」

梁孟徽想。

那支由他親手雕刻,又被她鏟磨平了的發簪此刻正安靜地斜躺在他西裝內的口袋中,隔著薄薄一層襯衫的衣料,漸漸變成與他的心口相似的溫度。

二十日晚,梁孟徽在自家宴會廳中再次看到這支簪子的那一刻,便猜到,像當初的那只斷了線的風箏一樣,這不過是阮靜筠又一次對他拋出了誘餌。而後聽到馮堃講,她說這東西對她「極其重要」時,這種感覺便更加強烈,更加切實。

但……他送出的東西竟然時隔這麽多年,仍舊盤繞在她的發梢。一想到這一點,梁孟徽幾乎控制不住地認為,再做一次被她釣上的魚,似乎也沒有想象中那麽差。

如今,他乖乖來咬她拋出的餌,不料竟然遭到了她的拒絕。

「應該是時間還未到吧。」

梁孟徽只能如此猜測。

既然七小姐特意引他來見她,便一定有要與他交易的那一天。

對此,梁孟徽十分確信。

所以,即便她反覆強調自己「不需要」,他仍是固執地告知她:

“阿筠,我對你說過所有的話,一直有效,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你想要的,我都可以給你。我要的條件,也仍舊和七年前一樣。”

來之前,梁孟徽其實並未想過這才剛剛見了第二次,他竟就迫不及待地對她「許諾」。可話已經到了嘴邊,是壓也壓不住的重量。

但巧合的是,就在這一刻,阮靜筠的所有註意力卻都正在被窗外一輛徐徐朝著卡爾登戲院挪動的轎車牢牢吸引住。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